男主角Solomon Northup被吊在一棵樹上。
但是,他沒有死,因為他的雙腳尖還微微地碰的著地,儘管所謂的”地”只是一團不時會陷下去的爛泥。
觀眾看著他被吊著,殘忍的攝影機不動也不切,觀眾彷彿孤立無援的旁觀者,無法拯救他,卻也無法移開視線。
背景的人物對這景象視若無睹,開始展開各自新的一天,但Solomon依舊還被吊在那棵樹上,兩隻腳依然無助地想在泥土上踩住生命。而我們依然殘酷地盯著他,感覺盯了他好久好久…。。
在台灣三月中要上映的12 Years A Slave,英國導演Steve McQueen要觀眾去直視這段歷史。
儘管當戲院每個人都已無法承受;毫無偏袒,毫無立場的攝影機依舊盯著Solomon。它要觀眾去感受被吊在樹上,度秒如日的孤寂和絕望。
McQueen的鏡頭通常並沒有帶著任何批判性。在他的第一部作品Hunger裡,儘管描述的是一個愛爾蘭共和軍在監獄裡抗議的故事,電影卻以三個不同的角度來帶出人在逆境下的煎熬和毅力,而非傳達任何政治訊息。在Shame中,性愛上癮的男主角自認無法拯救自己,卻承受不了對他人的傷害。導演不遮掩任何的裸露或性愛,他要觀眾去看,他不要求觀眾去評價這個人,只要我們去感受他的痛苦。
而在12 Year a Slave裡,導演紀錄了美國最殘忍的一段歷史,而我在觀賞中了解到此片不僅僅會在奧斯卡發光發熱,在三,四十年後,每個學習美國歷史的學生將會觀看這部電影,因為它是如此的真實,如此殘忍,如此偉大。
Solomon Northup是個住在紐約的自由黑人,有一妻兩小,也是一個極具天分的小提琴家。在一次邀請下被誘騙去華盛頓演出,並在被灌醉被綁架賣去南方,展開他12年的奴隸生涯。
看完導演McQueen的所有作品後,我了解到他是一位控制攝影機決不退縮,絕不迴避,並願意去挑戰觀眾的導演。
瑞典傳奇導演Ingmar Bergman(英格瑪柏格曼)說過,特寫一個人的臉能使攝影機看出人類最底層的情感,許多時候導演都選擇用動作或對白來傳遞訊息,但其實一個臉的特寫就已足夠。
McQueen深刻的了解這點。從Hunger到Shame,再到這部12 Years a Slave每部作品中都有臉部特寫來傳遞主角複雜,甚至是語言無法傳達的情感。當Solomon看著遠方,攝影機在他的臉前停了許久。臉上寫的是無盡的哀愁,絕望,以及對未來的疑惑。
在片中Solomon曾在兩個主人底下服侍。一個是由飾演BBC福爾摩斯的Benedict Cumberbarch飾演的Ford,以及McQueen的愛將,Michael Fassbender所飾演的Epps。
前者Ford或許是本片最善良的罪人
他是一位神職人員,善待Solomon,甚至贈送他小提琴。但導演依然在此向我們強調。 他依然是個購買奴隸的人。他能隱藏在宗教的背後自命清高,但卻被多數奴隸看的一清二楚。
“他只有在講台上才是基督徒。只因幾塊錢的差別而拆散我和我的孩子。”
當Solomon在中段真心需要幫忙時,Ford儘管不捨;卻也無法面對,而把他賣給他的其中一位債主Epps。
Epps或許可說是Ford的對比。當Ford不想面對自己的罪時,Epps則相信自己是無罪的。整部電影最震撼的一句對白是當Epps扒光一個女黑奴的衣服,並綁在木頭上抽打時。 Solomon咒罵說他總有一天會因他犯的罪而受苦,而Epps回答:"罪?這不是罪。一個人能夠以任何方式對待他的財產。"
Ford與Epps的共通點是都相信”主。”並時常把主掛在嘴邊。Epps甚至更進一步的相信,主有賦予他鞭打奴隸的權利,並毫無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。宗教的神聖與奴隸的殘忍形成一種巧妙且醜陋的對比。
"宗教與搶劫在此結盟,宛如穿上天使衣袍的魔鬼,以及有著天堂外景的地獄”— Frederick Douglass 我的前言
他們兩人是在這段無知的年代中兩個無知的人。導演並沒有想激起白人的罪惡感或黑人的憤怒。我看完時,我並不恨任何角色,我恨的是人性,我恨的是這段年代,這個社會;因為社會,勝過其他因素,是給予大眾奴隸黑人的權利的最大主因。
McQueen了解,要想忠實的呈現,並且尊重這段歷史,他不能退縮,不能遮掩。許多凌虐的殘忍片段絕對會讓戲院的觀眾倒抽幾口氣,但沒有一段是為了折磨而折磨,每一幕都幫整部片烙下更深的烙印。這也是任何黑奴文學所做不到的,讓觀眾赤裸裸的去面對充滿著傷痛,尖叫,皮開肉綻的恐怖。
看完後,我發現主角Solomon並不是英雄。他就如所有其他黑奴般,低下頭並且漠視身邊的殘酷。這不是一個關於英雄的電影,因為這也不是屬於英雄的年代,而Solomon了解。
我並不打算仔細寫下演員的表現,因為個個都相當精彩。臉部特寫最重要的除了導演的自信以外就是演員的能力,而主角Chiwetel Ejiofor繳出毫無疑問,不會有任何人反對的人生最佳,值得奧斯卡的表演。其他人儘管不一一列出,卻能簡單的說,整個卡司沒有任個環節是鬆散的,尤其是新人Lupita Nyong'o。她的表演儘管有時稍顯誇張,但是驚悚卻又不失說服力,我很久沒在大銀幕上看到比她還痛苦的角色,已很明顯是奧斯卡女配角的大熱門。
在此也稍微提下讓我意外的配樂。一般Hans Zimmer所善於的過度浪漫,過度熱情,甚至偶爾過度吵雜的配樂在此片中卻是極為精確的被應用。時常出現的打擊樂器,伴隨著混亂的撥弦,有種Jonny Greenwood在There Will Be Blood(黑金企業)與The Master(世紀教主)中的風格。McQueen並不愛使用配樂,但當他採用時,他了解許多導演還尚未了解的,把配樂當作影像的調味料。
既然講到There Will Be Blood,我極喜愛的英國影評Mark Kermode在當年的影評裡說:”我第一次觀賞時覺得它(There Will Be Blood)時我非常的佩服,但我不確定,所以我去看了第二遍,然後發現它真的與眾不同。而當我看了第三遍,我接近無法呼吸。”
我會不會看去電影院看12 Years a Slave三遍我不知道,但是我一定會在近期二度觀賞,一方面是為了確認我對電影的想法,另一方面是更深入的觀察演技,攝影,和劇本。
當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陷入黑暗時,我依然盯著銀幕。我並不是在讀謝幕表,因為我早已熟悉卡司以及編導。戲院隱約聽得見些許的啜泣聲,但絕大多數人卻像我一樣,待坐在椅子上,並且有種喘不過氣的壓迫感。這是一部關於罪,人性的黑暗,以及崩塌的社會的經典。
12 Years a slave不是娛樂,但絕對是藝術。好的電影需經過時間的驗證,但這部電影已經用血淋淋的影像拿下了一項頭銜,電影史上最偉大的黑奴電影之一。